九四一年,战争的阴云弥漫在整个欧洲大陆。
法国北部被占领区,一个靠海的小镇。镇子入口处的一座老式石头房子里,年轻姑娘让娜与祖父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说相对,是因为战火尚未蔓延到这里,但这儿也不是世外桃源,镇子里有德军驻扎。一天,一辆德国军车驶进院落,一个德国兵跳下车,宣布要征用让娜家的部分住房。祖父试图以家里人口多做为理由拒绝,但德国人显然事先了解清楚了他们的家庭状况:让娜的父亲死于“一战”期间的凡尔登战役。几年前让娜的母亲也去世了。诺大一座房屋目前只住着祖孙二人。不容分说,德国兵闯进屋子,选中了让娜父母生前的卧室,并命令他们为即将住进他家的德国军官准备床单和浴巾。几天后,新房客到了。是一个年轻的德军上尉。他对房东做了一个简要的自我介绍,然后说:“我很抱歉。”解释说他是奉命进住的。如果他可以选择的话,他是不愿打扰别人的平静生活的。让娜与祖父不约同地采用了“默摈”的方式对付这个入侵者。不过这个德国人的一席话显然使屋主人稍稍放下一点心,等他走开后,祖父叹了口气:”谢天谢地,看起来还算守规矩。“上尉显然教养良好。而且善解人意。很理解屋主人的心情。他们对抗性的沉默并未使他感到不快。他主动向让娜和祖父提议说他们可以锁上大门,他回来时走小门,因为他通常回来得比较晚,这样可以尽可能少的打扰他们。不过他的建议并未被采纳。让娜不想因为他的到来改变原来的生活。上尉每天办完公务回来,路过客厅时都会例行公事似地向屋主人致意。不过他的问候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只要他一出现,场面永远是一片静默,客厅如果有说话的声音,永远只是上尉的带着德国口音的法语。战争期间物资缺乏。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让娜的自行车被人偷了,她只好步行着去做事。除了要教授钢琴课外还须东奔西跑购置食品,她的脚上打了泡。这一天,让娜要去一个犹太家庭给这家的女孩上钢琴课。走在路上,让娜脚疼得厉害,天气很冷,她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一辆路过的德国军车在不远处停下来,车上走下来住在让娜家的德军上尉,他关切地询问让娜,并邀请她搭乘他的车。让娜站起身来,上尉以为她接受了他的邀请,抢上前去打开车门。不料让娜目不斜视地径直绕过车子,步行着继续她的行程。上尉从车窗里望着少女倔强的侧影,无奈地向司机挥挥手。车开走了,让娜才又精疲力尽的坐了下来。这一天的钢琴课结束后,女孩的父亲对让娜说他失业了--因为德国人制订了许多对付犹太人的新法律。不过让娜坚持继续教授女孩钢琴,不是为了钱。晚上回到家里,让娜与祖父坐在壁炉前向火。祖孙二人或阅读,或对奕。偶尔交谈一两句。只是,每逢走廊响起军靴声,二人立刻心照不宣地各自捧起一本书,陷入一片静默中。上尉走进客厅,照例每晚的问候。虽然从未得到过回应,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表达心意。他有时会走进来,独白似地说上几句话。他婉转地暗示他的从军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贵族出身的他之所以从军是因为家族传统。他的父亲也是战死于凡尔登战役。他本人是个作曲家,热爱音乐。他说他热爱法兰西,但没想到是因为战争而来到这里,他还说他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一位有尊严的绅士和一个沉静的小姐。他尊敬那些热爱自己祖国的人。让娜与祖父坚持着沉默,在沉默中坚持着。这很不容易,这一天等上尉离开后,祖父对让娜说:我不能对人无礼,哪怕是对一个敌人。拒绝这样的一个人的确是不容易。这个德国鬼子实在是讨人喜欢:年轻英俊、风度翩翩、温文而雅。又显得那么有人情味。邻居的男孩皮埃尔不小心跌倒了,恰好路过的上尉看到后立刻跑过去,抱起孩子来,安慰他,将他交到他母亲手里。让娜问皮埃尔那天他摔倒后上尉跟他说了些什么。皮埃尔说:“他告诉我说没事的,他还说他叫维尼。”孩子是天真单纯不设防的,他说:“妈妈要是在窗台上摆上天苎葵时我是不能回家的,大人们在说事儿。”从他的话中让娜猜出来他的父母参加了抵抗组织。圣诞节快到了,天气越来越冷。这天晚上,维尼照例问候了让娜和祖父后,并没有走开的意思,他说:“我的房间很冷,我可不可以进来烤烤火?”沉默也可以理解为默许。维尼走近壁炉,在炉火边上温暖着他冻僵的手指。熊熊的火光中,他的脸庞是如此的英俊。他的话语是如此的动情。还有什么能比温暖的壁炉更能让人体会到家的温馨?在严酷的军旅生活中。他很高兴每天回来都能看到一幅家庭生活的温馨图景。显然,这个德国人想家了,他谈起他的家庭,他的家乡,他的祖国。看到书架上满满地排列着的书,他带着兴奋的表情自言自语地说:“巴尔扎克、波德莱尔、莫里埃。。。”这么多优秀的作家,这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我该先从哪一本看起呢?“”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走到钢琴边上,他骄傲地说:”不过说到音乐家,我们有贝多芬、瓦格纳、舒伯特、巴赫。“”巴赫“他喃喃地重复着”最美不过的音乐“。巴赫也是让娜最喜爱的作曲家,不过,自从维尼住进来,她就再也没有掀开过琴盖。祖父说:“好久没听你弹琴了“让娜:”叫我弹什么?莫扎特?贝多芬?巴赫?”祖父:“并不是只有德国有作曲家。”让娜换了一个新发型。迫于形势,犹太家庭连夜逃亡了。留下了钢琴和一辆自行车。让娜又有了代步工具。这天回到家,一直在追求让娜的表哥帕斯卡尔给他们送来一只火鸡。让娜只是出于礼貌淡淡地表示了感谢。祖父鼓励帕斯卡尔说:“你知道让娜是不太愿意表达感情的人。”平安夜,祖父要去教堂参加弥撒,让娜不肯去。可祖父不希望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老先生似生乎在担心着什么,他说:“去教堂吧,那儿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年轻人,帕斯卡尔也在。” 说到“和你一样”几个字时,祖父加重了语气。“那就更不能去了。”象是要让祖父放心,维尼进来说:“我回来换件衣服,今晚指挥部有盛大的舞会。”祖父走了。让娜一个人坐在壁炉前。穿着她亲手修改好的母亲的一件晚礼服。维尼轻轻走进客厅,已经习惯了让娜的沉默,习惯了一个人的独白,走到窗前他轻轻地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多么美的夜晚。我已经来了3个月了。”“我第一天来到这儿时,你正在弹奏的就是巴赫的曲子,那首我最钟爱的,最清纯的曲子”。走到钢琴边,他打开琴盖,开始弹奏起这首他们俩个人都最喜爱的巴赫的g小调小步乐曲。清新的音符在空气中飞旋,象春天的小溪在渐渐消融的薄冰下流淌。让娜背对着他坐在壁炉前,美丽的金发在火光的映照下象金丝一样熠熠生光。她雪白的后颈在黑色晚礼服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柔美。维尼情不自禁走上前,伸出手,象似要去触摸一下她的金发,她的柔长的颈项。他的手指停下来,按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他说:“祝您圣诞快乐。”然后大踏步地走了出去。维尼走了,他的房间的门没有关上,让娜溜进去。怀着好奇和渴望,打量着这个曾经熟悉不过,现在又显得陌生的房间。她拿起一条他常带的围巾,深深地嗅了一下,那上面有他的气息。她将它捧在怀里,用脸颊轻轻摩挲着。让娜转过身来,桌边上搁着他收到的家信。她请不自禁地打开来,端详着信中夹着的他的家人的照片。她捧着他的家信,倒在他的床铺上,紧紧地拥着他的枕头,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汽车刹车的声音将让娜惊醒。他回来了。让娜惊跳起来,匆匆忙忙将他的家信按原样装好,慌乱中。由于关门时用力过猛,放在原处的家信被一阵风吹落到地上。维尼走进房间,看到了掉在地上的信。让娜:“只要他在一天,我就不弹。”这天晚上,维尼照例问候了他的房东。之后,没再请示,他径直走到壁炉前烤火,他说:“今天很冷。海风很大。”他说。“你们真幸运,住在海边。“”我喜爱大海。喜爱海的宁静。我说的不是海浪,我说的是别的,大海的深处蕴涵着的神秘。”说到这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少女,一字一句地说:”要学会倾听。“向让娜和祖父道了晚安后,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意乱情迷的让娜不自觉地说出了心声。“把木柴从火焰旁拿开,不要让它白白地烧掉”,祖父从沙发上站起身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让娜经常 要到渔夫那儿买鱼。到渔夫的棚屋里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木桥。今天渔夫收获不多,她只买到几条很小的。抱着筐子走出来,一眼看到维尼在木桥的另一端等着她。这一段路让娜走得很艰难。不过她总得走过去。她向着他的方向越走越近,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让娜走到维尼面前,止住脚步,停了一两秒钟,然后冷着脸视若无睹似地与他擦肩而过。由于心慌意乱让娜打翻了盛鱼的筐子。维尼帮她收拾散落一地的小鱼。让娜不由自主地瞥了他几眼,却发现他有点儿困惑地注视着她。让娜回到家时,帕斯卡尔也来了,他来是想邀请让娜参加今晚村里举办的舞会。让娜以不感兴趣和不会跳舞为理由拒绝了。爱恋中的人是敏感的。让娜比从前更冷淡的态度使帕斯卡尔感觉到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逼问让娜是不是心里有了人,让娜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帕斯卡尔恼羞成怒要强行索吻。让娜拼命挣扎。恰在此时维尼也回来了,听到让娜的呼救声,他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屋来。看到推门而入的维尼,帕斯卡尔吃了一惊,片刻,他冷笑一声:“好,我明白了,看了看让娜又看了一眼维尼,悻悻地走了。维尼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走上楼梯,快走到尽头时,却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满脸泪痕,惊魂未定的让娜,维尼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惜之情,却欲言又止。维尼的两个朋友来了,为了不打扰让娜与祖父,维尼将那两个德国军官安排在外面的小房子里,和他的副官住在一起。一天,象往常一样,让娜和祖父在客厅里下棋。走廊里维尼和他的朋友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难道我们的胜利就是为了毁别的国家,侮辱别的国家的人民的尊严。。。”这是维尼的声音。“我们是胜利者,法国是失败者。”那个德国军官叫嚷着说:“我们不是艺术家、诗人。我们是德国军人。我们有我们的职责,为了德意志,为了元首。。。”过了一会儿,维尼走进客厅,他显得疲惫而神情沮丧。“我想和你们正式谈谈。”象往常一样,没人理睬他。祖父催促让娜走棋:“该你了。”他们大概猜到维尼想要说的是什么。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早就明白的,不争的事实。可对于维尼来说,这是他刚刚才意识到的,让他感到痛苦的,又不得不艰难地接受的真相。这场战争不是什么神圣的。没有什么战争是神圣的。”完了,一切都完了。“”--你们是对的。“”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这回他真的是在自言自语。没人回答他,没人能回答他。任何冠冕堂皇的政治口号都掩盖不了战争的狰狞的残酷本质。一天,当让娜骑着单车经过一条小路时看到那个经常出入于皮埃尔家的年轻人被盖世太保逮捕了。让娜赶到皮埃尔家,告诉皮埃尔的妈妈这个坏消息。不久后的一天,皮埃尔的妈妈拦住让娜,郑重地恳求她,如果她和他的丈夫遭到不测,请让娜照顾皮埃尔。让娜答应了她的请求,她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某晚让娜无意从后窗看到有人在德国军官乘坐的车下安放炸弹。这是维尼和他的朋友每天都要乘坐的车。一大早,住在小房子里的两个德国军官便起身了,他们是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维尼还没有来,他们俩个便先坐在车上,等着他。今天维尼有点儿起晚了,来不及向让娜和祖父道早安,他匆匆忙忙走到房门口,刚要转动门把手,一阵急骤激越的钢琴声突然响起。又是一首巴赫的曲子,他最喜欢的巴赫。这个德国军官,从前的音乐家,不由自主地被琴声吸引过去。他身不由已地循声走到客厅门口,客厅里,钢琴旁,让娜在很投入地弹奏着。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她看起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神情悲怆。她弹得是那么地投入,飞溅的音符象瀑布下奔泄的激流。象风暴中汹涌的海浪,带着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敲击着他的耳鼓。祖父也被这一阵异常激烈的琴声吸引,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维尼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是他住进这所房子以来头一次看到让娜弹琴。上一次见到她弹琴还是在他第一次来到这所房子时,当时,让娜正在弹奏那首他最喜欢的巴赫的g小调小步乐曲。他们俩个都最喜爱的巴赫。她同样是弹得很投入,以致于没有觉察到门外有陌生人正在注视着她。那时他入神地欣赏着这幅动人的画面,一位美丽的少女在弹钢琴,耳畔奏响起美妙的乐曲。他脚步踌躇着,要不要走进去?他不想打扰她。不想打断这首他爱听的曲子。可她抬头看到了他,琴声戛然而止。现在,她又在弹琴了。他多想就这样一直站在这里看着她。窗外响起了不合谐的音声,是他的等得不耐烦的同伴在按汽车喇叭。维尼清醒过来,转身要走,让娜突然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让维尼心头一震。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呀!那是象火焰一样燃烧着的焦灼。混杂着绝望的哀伤和不顾一切的恳求,以及一直潜藏着的,压抑了许久的,终于象岩浆一样爆发出的爱情。维尼感觉到了什么,他惊讶和疑惑地看着让娜。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那两个德国军官等得不耐烦,命令司机发动了引擎。维尼全明白了,他向让娜投来严厉的带有敌意的一瞥一片狼籍中,维尼在忙着救护他的受了重伤的朋友。又一批抵抗组织的成员被捕了,其中包括皮埃尔的父母。让娜和祖父收养了皮埃尔。不顾祖父的反对,让娜又赶到德军指挥部,试图去救回她的邻居。夹在一大群等待亲人的人群里,远远地,让娜看到了维尼。维尼也看到了她,可是他能为她做什么呢?他是个德国军官,他要效忠于他的国家和元首。他能做的只是透过车后窗,深情地久久地注视着这个聪明勇敢又忠诚的姑娘。晚上,维尼收拾好简单的行囊,经过客厅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道别呢?还是悄悄地走吧,他们是不受欢迎的敌人。经过这一次事件后,他真切地感受到埋藏在法国人民心底的恨有多深。“请进来吧,先生。”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这是祖父在招呼他,维尼吃了一惊。他走进客厅,意外地,让娜和祖父都郑重其事地面对着他站立着。他们也知道他要走了吧。维尼艰难地说:“我这次是跟你们道别的。接到命令了,可能是要去俄国前线,听宣传说我们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可那儿正是零下四十度的天气,士兵们受不了……”看着面色凝重的祖父和泪流满面的让娜,维尼郑重地说:“永别了。”让娜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她冲出房门,跑到维尼的汽车旁边站住。不知是因 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浑身战抖,维尼从车上下来,看着让娜。湛蓝的眼睛无比的深邃,温情。“永别了。”哭得哽咽难言的让娜终于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单词。维尼重新钻入汽车,车子开走了生活还得继续。“快把牛奶喝完,这么瘦的孩子我可不喜欢。”让娜对皮埃尔说。“你去哪儿?”祖父问。“我去上课。”让娜骑着单车拐进一条小,看看左右没人,她闪进一所房子。窗子打开了,有人拿出一盆天苎葵摆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