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20年,她还不到十六岁,随父亲林长民远渡重洋,来到这遥远的异国。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取而代之的是难挨的孤寂。人在年少时总是特别容易感到寂寞,因为自我意识刚刚萌芽,特别渴望有同类的认可和陪伴,尤其是在这多雨的他乡。父亲总是很忙,他有开不完的会议,忙不完的应酬,多数时候,她只能被伦敦的雨困在家里,直到十七年之后,她在给好友沈从文的信里,仍对那连绵不断的雨记忆犹新: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向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熟悉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上所熟悉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纷纠。在伦敦多雨的冬季,这个孤独的女孩子,把阅读当成了唯一的排遣,去拜伦、雪莱、勃朗宁的诗里,萧伯纳的剧本里,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里寻找慰藉,做着所有少女们都爱做的梦—有个理想中的浪漫人物来爱她。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就在这之后的某一天,仍然是个湿漉漉的下雨天,一个文质彬彬、戴着一副眼镜的青年男子叩响了林家在伦敦寓所的大门,抖落了一身雨意,带来的是火一般的热情。初次见面时,扎着两条小辫子的林徽因差点将面前这个男子唤作“徐叔叔”,因为他比自己大了差不多八岁,更因为他是作为父亲的朋友出现的,论学养,论见识,论经历,都远远比她丰富。这个叫徐志摩的青年男子,日后将以新诗蜚声诗坛,不过这时候,他还在寻觅自己的方向。他出身于浙江海宁硖石镇巨富之家,父亲徐申如是硖石首富,身为徐家的长孙独子,他自小过的就是优裕的公子哥的生活。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徐志摩,有公子哥的矜贵和文雅,却绝无公子哥的浪荡习气。他从小就聪颖绝伦,少年时读书就“聪明冠全班”,总是稳居全年级第一,也曾雄心勃勃,十四岁就大发议论,纵谈唐朝哥舒翰潼关之败的原因。两年前赴美国留学时,他原本是奉父命在哥伦比亚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立志要做中国的“汉密尔顿”(财经专家,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部长)。可他越来越觉得,美国人太功利,他对敛财创业毫无兴趣,反而对西方的文学、哲学、社会学等充满好奇,尤其崇拜罗素,这位有“20世纪的伏尔泰”之称的英国哲学家。为了师从罗素,他毅然抛下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从美国跑到了英国。可惜罗素已经离开剑桥去中国讲学了,所幸他在作家狄更生的介绍下,有幸进入剑桥大学就读,这里开放的氛围、浓郁的学风正好是他性之所宜。